【昊远/性转】九月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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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含少量于郑,微量双花,一句话(真的就是一句话)韩张&叶王

②#单向性转##黑帮架空##三观不正##常识喂狗##狗血漫天##OOC##就一个字我只说一次#


我把性转挂在标题上了大家看清楚啊!不好这口的千万别点开来雷死不赔的啊啊啊啊啊!!!


————————以下正文————————                                     


【一】

 

飞机快落地时邹远还在看资料,大概也不能称之为看,只是对着一叠打印纸怔怔出神。虚握在手中的钢笔被人骤然抽走时也没什么反应,过了半响,才慢慢转过脸来对上于锋的视线,又慢慢地勾动嘴角,露出个有些恍惚的笑容。

于锋就坐在她旁边,见她这副神情忍不住俯身过去,替她合上文件夹。

“别看了。”于锋说,语气强硬,关切之情却溢于言表。

邹远乖乖点头,却没靠回椅背,而是维持着一种欲言又止的姿势半着侧身。下午四点,三万英尺的高空,天空与云海的颜色都分界清明,阳光斜斜穿过机窗,透明隔板完美吸收了所有的热量,但还是太过炽烈,爬在耳后皮肤上微微发痒。

两人的视线在极短的距离里微妙地胶着起来。

最后是于锋做出了退让,“快到了,下飞机再看吧。”

“时间太紧了。”邹远蹙着眉头。

“不着急。”于锋说,“也不差这点功夫。”

他一脸严肃地说出这种话,邹远倒也不好拂了他意思,嘴角微微一勾,“没问题,不过请你先把钢笔还给我。”

那只香槟色的钢笔还夹在于锋指间,他摸到笔身上一行细细的的刻字,龙飞凤舞的花体,很难辨识。

“生日礼物?”他也笑,把钢笔轻轻放在文件夹上。

“是啊,十三岁。”邹远说,话头一打开来气氛就松活了些,“张先生给的。”

原本就浅淡的香槟色被阳光照得近乎苍白,于锋眨眨眼,刚才有一缕反光闪过他的眼角。不过他愣神的原因不是被光线灼了眼,而是因为他曾经翻来覆去研究过百花前任当家的全部资料,这么低调的颜色,实在不符合张佳乐的审美。

“那时候我刚学会开车,孙先生送了辆。”邹远解释,“也是这个颜色。”

于锋立时了然。他有些想笑,张佳乐前前后后收养过不少小孩,其中就邹远一个女孩子,据说小时候也曾经当男孩、当接班人一般地培养过一段时间,最后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像普通富贵人家对待独养女儿那样千依百顺地娇宠大了。可那些男孩最后都死的死,走的走,消失的消失,偏偏是这个女孩子在百花待到了最后,而且自己在百花的权势地位也或多或少地系了一部分在了她的裙带上,很难说是不是上天的讽刺。

不过他并不排斥这个事实,只要是有利于他的事实他都不讨厌,而且,于锋不得不承认,邹远确实是个很不错的妻子,否则自己现在还要过得再气闷几分。

“快到了,休息一会吧。”于锋重复一遍。

邹远楞住,不明白于锋怎么突然婆妈了起来,只好温声应道,“没办法啊,老是忍不住去想这次的事。”

“事情都差不多定下来了,只是去谈谈细节。”于锋拍拍她的手背,“别想太多,就算谈崩了也不会是你的错。”

邹远低低“嗯”了一声,于锋又说,“不过既然放心不下,不如跟我说说你的想法。呼啸开出的条件你也看了,你觉得怎么样?”

邹远想想,说,“跟前些年的价钱比起来有退让,但如果做成长线买卖还说不清谁赚谁赔。他们想插手偭甸那条线,但华东地区的下线我们也不着急,如果真谈成了的确是互惠互利的合作,就是……”

“就是不知道他们的诚意。”于锋接过话头,“不过这点我倒是不怀疑。有件事你不知道,呼啸跟霸图已经闹翻了。韩文清发狠断了呼啸的海路,他们急着改陆路周转也不奇怪。”

“霸图?”邹远努力回忆了一下,还是疑惑,“呼啸怎么会惹到韩文清头上。”

“只知道跟张新杰有关,道上传来传去的也没个准,说什么的都有。”于锋笑笑,“这你就不用管了。对了,他们现在的那个当家,叫唐昊的,听说也是从百花出来的?你当初见过他没?”

他问得稀松寻常,邹远却听得悚然一惊,但看看于锋神色,忽然就明白过来,于锋大概是真不知道。

当年的事,跟邹远一起养在张佳乐名下的那批孩子的事,现在知道的人也不多了。有些人悄无声息离开了,有些人不明不白就死了,也有些人被张佳乐陆陆续续安插进社团里,但再不承认他们的身份,邹远自己都记不清楚其中一部分人的名字了,真正的往事如烟不可追,于锋一个外来者,自然也没机会了解到这笔旧帐。

“唐昊……我见过……”邹远说出这个名字都觉得艰涩,明明没过去多久,却遥远地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他跟我一起,张先生收留了我们。”

于锋略有些诧异,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说这档事,“你说什么?他曾经被张佳乐收养过?”

邹远点头,他已经理顺思路,不等于锋追问就自行说了下去,“那时候他跟孙先生关系不好,总跟孙先生顶嘴,不过张先生还挺喜欢他,总在孙先生面前护着他,他也就一直待了下去。后来孙先生出事,张先生做了话事人,我们都觉得他要出头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张先生突然就打发他去外地,对外也从不说这人是自己带出来的。那之后我就很少见到他……再后来,他就离开百花了……”

“你觉得他怎么样?”于锋沉吟片刻,“或者,你有没有听孙哲平或张佳乐说过什么。”

邹远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只听过孙先生提过一次,”邹远有些迟疑,“也不知道算不算数。”

“大概是我十岁前后的事,实在记不太清楚了。”邹远说,“孙先生从不在家里发火,所以那次我们都吓到了。他们来找我,让我去找张先生,我找了一圈没找到,又害怕又担心,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好回去,结果回去就看见孙先生拿枪管抵在他头上。”

“正好张先生也回来了,一进屋就骂孙先生,张先生骂得越久房间里就越安静,一屋子人,到最后连喘气声都听不见。结果孙先生就说了一句话。

“孙先生说,‘养不熟的狼崽子,不如趁早崩掉。’然后张先生就真恼了,一边冷笑一边说,‘狼崽子怎么了?感情你认识我的时候你是兔子还我是兔子?’”

“这事最后就不了了之,也不知道孙先生为什么事生那么大气。最奇怪就是,之后唐昊还跟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照样敢跟孙先生对着干,我们都觉得那是因为张先生拿他当亲儿子,可后来张先生对他也莫名其妙淡了下去。”邹远转头,盯着窗外云海的绵延不绝,“他被打发出去的时候我还在念书,那时候百花的事我都不太清楚,张先生也不会跟我多说。”

“我明白了。”于锋像是松了一口气,“听你这么一说是个爆脾气,跟外面的说法也差不多。怪不得跟孙前辈处不好,同性相斥,针尖对麦芒啊。”他颇为感慨地喟叹一番,大概自觉幽默,又笑了笑。

邹远跟着抿了抿嘴角,却没笑出声来。

 

她没对于锋说谎,可她也没说全。有些事情大概只有她一个人还记得,多说给一个人听就多一个人来忘却,可她不想说出来,本来也就是些无关紧要细枝末节,跟男人们浴血冲杀的正经事都没什么关系的,她自己一个人记得就够了,十年二十年后,也只会被她一个人带进坟墓里去。

她能进百花,其实还是因为唐昊的关系。

那时候两个人从孤儿院里逃出来,大街上餐风露宿地找饭吃,从行乞的小孩手里抢,从小商小贩的摊子上偷,唐昊总有办法在两个人饿得最难受的时候变出个馒头来哄她开心,她一直不知道那段时间唐昊都干过些什么,到现在,就永远没机会知道了。

流浪了小半年,突然有人找到他们,说是百花的张先生想见见他们。百花两位当家的在老城区名头比天响,两个小孩就这么惴惴不安地进了百花大门。

然后才知道,这块从天而降的大馅饼是怎么回事。

张佳乐前天路过他们混饭的那条街区,路上差手下去买了包烟,停车等人的时候百无聊赖,正看见路边七八个小孩为抢一个钱包混战一团,街头流浪儿的撕扯,在张佳乐眼中原本和阿猫阿狗打架也没什么区别,那天他大概真是无聊了,居然就这么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烟买回来也不催司机开车,四辆奔驰车就在狭窄路口停了十多分钟,差点没造成交通堵塞。

等那群小孩打完架,张佳乐就指着其中一个衣服最破、挂彩最多、走起路来都一瘸一拐的男孩说,“你们去查查这小子。”

他那段时间已经开始收罗七八岁左右的男孩,明眼人都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百花两位当家的关系,在道上也不算个秘密。

手下人三两下就把那小孩查了个一清二楚,找到本人时却碰了个硬钉子。唐昊拉着邹远的手不肯放,翻来覆去只一句,“我要照顾我妹妹。”

一干小弟都犯难,不好动粗,又不敢为这点小事给张佳乐打电话,最后只能把两个孩子一并弄回去。张佳乐一听来龙去脉就乐了,“你姓唐,她姓邹,怎么就是你妹妹?”

“她就是我妹妹!”唐昊倔头倔脑地呛回去。

“我不需要女孩。”张佳乐悠悠地说,“我可以给她一笔钱,或者帮她安排一户人家,但我不要没有用的人,我只想留下你。如果你不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离开。想清楚,今天你半只脚走出百花的门,以后我就不会再给你这个机会。”

孙哲平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闻言也抬头看过来。

没想到唐昊拉起邹远转身就走,邹远试图甩开他,可唐昊的手劲太大,小女孩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没把他的手指掰松半分,人被唐昊扣着手腕往门口拖,脸却转过来,直勾勾盯着张佳乐,眼神里全是哀求。

两个小孩快走到门口时孙哲平突然“唰”一声撂下报纸,身边手下会意,立刻就把唐昊拦了下来。

“放开我!”唐昊又惊又怒,拳打脚踢,那人只好把他拎在空中,场面看起来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邹远在旁边不知所措地绞着衣角,怯生生看看张佳乐,又怯生生看看孙哲平,最后只好去扯那人胳膊,“叔叔,你把他放下来好不好。”

张佳乐笑得歪在沙发上,“老孙,你别管我的事。”

“你挑儿子我不管。”孙哲平坐那儿,老神在在八风不动的样子,“但我刚才突然想养个女儿。”

唐昊突然不折腾了,张佳乐也愣住了,“女儿?”

“嗯。”孙哲平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冲邹远招手,“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邹远关于孙哲平和张佳乐两个人的,最初的记忆。

 

后来孙哲平说到做到,真说服张佳乐把她留了下来。张佳乐收养的小孩为数不少,来来去去,她和唐昊一直留在张佳乐身边。男孩子多了,又都是无法无天上房揭瓦的年纪,一天到晚总是打架,唐昊为护着她难免多吃了几分苦头,三天两头就去找莫楚辰拿药。张佳乐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他从来不说什么。只一次孙哲平看见邹远后颈处有几道淤青,皱皱眉头说,以后注意点。

也不知道是在叮嘱她还是别有什么所指,总之孙哲平眉头一皱,一屋子男孩就纷纷吓得脸色发白,从此以后再没人敢招惹邹远,唐昊的日子也跟着轻松了几分。

再后来他们都长大了,幼时同伴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张佳乐独挑大梁,在家时越发的冷淡倦怠,脸上再难见到笑容。唐昊就是那时候被打发去外地,而邹远则在张佳乐的安排下进了一所寄宿制中学,彻底远离了百花核心。

他们那时候很难才能见面,可为了见上一面又不管不顾的,什么风险都敢冒,冲动和勇气混在一起烧得无穷无尽,风吹不灭水浇不熄。最后一次是邹远十八岁生日那天,唐昊偷偷跑回昆明。张佳乐把宅子修得跟固守山头的碉堡似的,邹远完全想象不出唐昊要怎么绕开那些无处不在的安保装置翻墙进来,但唐昊就是办到了,那时候她一度以为唐昊还像小时候那样,无所不能。

 

 

 

【二】

 

唐昊到底没亲自出面,而是派了自家二把手来接机。邹远松了口气,也好,今天她实在太累,真见上了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她不担心自己输给唐昊,她只担心给百花丢脸。小时候张佳乐教他们,说可以输人,可以输命,但就是不能折了骨,丢了皮。道上混的最讲脸面,没了脸面就是个鲜血淋漓,她不想露怯,现在就更加没资格露怯了。

 

百花在南京也有几个窝,但于锋这次另外搞了套小洋房,大隐隐于市,出门几步就是一整条街的俗世喧嚣。于锋邹远住二楼,几个手下住一楼,原本驻扎在南京的人手就呆在离这边百来米距离的某酒店,随时待命,安全工作可谓滴水不漏。

他们这趟来南京算秘密行动,于锋性子稳重,办起事来较平日更加小心谨慎不露痕迹,邹远在旁边看着,打趣说不如送他个外号叫铁锁横江算了。

于锋摆摆手,说,“别在南京说这话,这地太邪。”

邹远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自己碰巧犯了忌讳。大家都是脑袋悬在裤腰带上的命,平日里求神拜佛不说,言谶这种东西,还是颇有几个人信的。更何况于锋出身蓝雨,广州那地方,就算平头百姓也会带个福物保平安。

她自知失言,连忙岔开话题道,“我不喜欢那个叫刘皓的。”

于锋一听这话倒是来了兴致,“怎么?”

“眼神不正。”邹远嫌恶地皱皱鼻子。

“那人原本是嘉世的。”于锋说,“后来陶轩跑路,嘉世改换门庭,他辗转好几个地方,最近才在呼啸落脚。为人还行,就是油了点。”

“反正我就是觉得他奇奇怪怪的,当我多心吧。”邹远难得有些任性的样子,“你说他是新加入呼啸的,那他上位也太快了些吧,事有反常必定为妖,我们还是小心为好。”

“是是,小心点总没错的。”于锋应着,手下依然动作不停,给昆明那边回邮件。

邹远已经洗漱完毕,坐在床沿上一边擦头发一边安安静静看他动作,看着看着,忽然就噗嗤一声笑出来。

于锋没回头,“怎么?”

“没什么,”邹远笑着说,“只是刚才突然觉得,你这样还真像是来出差的啊。如果我告诉别人你是个卖保险的或者炒股票的,他们也会信吧。你们蓝雨出身的人,难道个个都学得跟喻文州一样?”

于锋忙不迭摇头,“别别,我可不敢跟喻总比。再说,喻总那风范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学的。”顿了一顿,他又补充,“一把西瓜刀砍翻半条街,那是十年前的事,现在大家都是生意人了,要上税的。我不是还给他们买社保吗?”

“蓝雨也买社保?”

“买啊,还带公积金的。”于锋说,“广州房价太高了,有需求。”

“……”

又一次微妙的冷场了,邹远张张嘴,却不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最后只勉强挤出一句:“小心点。”

于锋“嗯”了一声,而后伸手旋暗了桌灯。

等他忙完手头事合上笔电,回头发现邹远已经睡着了,蜷在被窝里小小的一团,大概是正在做梦,一直喃喃地说着什么,凑近了却又听不清楚。

于锋怕惊醒她,轻手轻脚的从柜子里扯出另一床被子铺在地板上,合衣就钻了进去。在百花时都是他睡卧室外间,如今出门在外又不便分房睡,只能将就一二。

 

邹远这两天精神一直不大好,三十几个小时连轴转的飞来飞去,还因为大雪在开普敦机场堵了半天,刚踩上春城土地没来得及喘口气又要去南京,整个人都恹恹的,不知道是因为没休息好还是因为水土不服,当天晚上就发了高烧。

于锋早上起来一看她脸色就吓了一大跳,立刻准备送她去医院。邹远却不干,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开,夹七夹八地说胡话,一会儿说不要打针,一会儿又让他不要走,还一叠声地叫“哥哥”,声调里带了哭腔。

于锋知道她认错人,只能含含糊糊应着,顺着她的话头哄她吃药。折腾了好一阵邹远终于沉沉睡去,于锋帮她掖好被角,去楼下打电话。

跟呼啸的会面要延期,昆明那边的日常事务要一一确认,千端万绪纷繁冗杂,张伟还打了个电话来问邹远的情况,于锋简单说了下,张伟在千里之外叹气。

快挂电话时于锋突然想起件事,“我听说孙哲平不喜欢唐昊?”

张伟在电话那头明显地楞了一下,“这件事……您是怎么知道的?”

“昨天小远跟我提了一下,但她也没说清。”于锋一字一顿,语气颇重,“为什么没人告诉我,唐昊是张佳乐带出来的人。”

张伟踌躇了很久,大概正飞速盘算要怎么跟于锋解释。

于锋耐心听着电波传来的杂音。

“唐昊的事,现在百花内部知道的人大概不会超过十个,而且也不是件多光彩的事。”张伟的语速很慢,几乎到了斟字酌句的地步,“其实唐昊曾经是张先生亲自选定的继承人。”

于锋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想到张伟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看来百花还隐藏着太多秘密。

“可唐昊最后离开百花了。”于锋说。

“其实是跑了。”张伟苦笑,“那时候出了点事,张先生很生他的气,让人押他去红河守烟田。结果去红河的路上他抢了枪,打伤了两个兄弟,就这么跑了。”

“人头令都传下去了,说是抓死不抓活,结果不到半天时间,又撤了下来。”

“一年后他才在呼啸冒头,张先生那时候已经在准备隐退的事,听见这消息后也没什么反应,就像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一样,一句话都不说,我们也不敢再提起这个名字。最后这事就这么含糊过去了。”

就这么蜻蜓点水的几句,信息量也实在太大,而且于锋敏锐地感觉到,这背后不知道还隐藏了多少惊心动魄的细节,不过就算这样也够让他不是滋味的了,他几乎控制不住地去想如果唐昊还在百花……

不,没有如果。

这世上的事从来都没有如果,只有因果。

“至于孙先生,原因其实就很简单了。”张伟继续说道,“因为孙先生觉得他性子太左,不好管教。”

“那张佳乐……”

“是的,张先生看好他,所以孙先生也从来不多说什么。只有一次说了句,说这小子太阴毒,是个记仇不记恩的,让张先生别在他身上浪费精力,结果两个人就吵起来了,吵到后面孙先生动了真气,差点就动了枪。”张伟波澜不惊地描述,“从此以后孙先生就不怎么管这事儿了。再之后的事,您也已经知道了。”

“那时候谁也没想到,居然真的被孙先生说准了。”

 

 

邹远醒来时已近黄昏时分,均匀灵动的金红色柔光一刷又一刷地涂满了整面墙壁,木地板上也是同样的颜色,从窗沿处倾泄直下,一路流淌到房间这头,稀薄的夕阳余晖中,有飞鸟的剪影不住掠过。

触手可及的暖色像水一样充盈了整个房间,也像水一样不住晃动,看不见的波光粼粼,邹远慢慢支起身子,眩晕感依旧强烈,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尾鱼,静静地躺在湖底,仰头望着天光变幻,只等待渔夫收网的瞬间。

她就在南京,和唐昊在同一个城市里,一想到这个事实就让她有种喘不过气的难受,心上像是挂了铅石,沉甸甸地往下坠。

他们已经有很多年没见面了,分开时说的话要多伤人就有多伤人。这些年她一直有意无意避着不沾手呼啸相关的事,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根本没办法做到想象中的无动于衷。

但不管做得到做不到,她都必须去面对。张佳乐临走时斩钉截铁说得清楚,百花就交给她了。百花的老人们都知道孙哲平认她当干女儿,都是看着她长大的,都像她父辈、祖辈的亲人那样爱惜她,她不能让他们失望。

说来说去,只能怪自己当初做错了事。

 

邹远十八岁生日那天张佳乐正在千里之外的北京跟人谈生意,厨房给她做了长寿面,一个人吃完又觉得没意思,早早就回了卧房躺下休息。

没想到半夜有人敲窗玻璃,声音不响,只一下子,足够让她从梦境里惊醒过来。

不用想都知道会是谁,邹远拉开窗户,看见唐昊单手吊在飘窗下,头发被初夏的夜风吹得乱七八糟,像个鸟窝,让人特别特别想伸手摸一把。

“你怎么回来了?”邹远又惊又喜。

“想你了。”唐昊很直接地说。

他干脆利索地翻身进屋,邹远伸手,意思是要礼物。

“出来得太急,没带。”唐昊理直气壮地说,“这个行不行。”

他站在月光里,大拇指点上自己的鼻尖。

几个月不见又长高了些,在外面办事一定很辛苦吧,好像晒得更黑了,手上,脸上,都没有添新伤,不知道是不是真像他说的那么平安。邹远仔仔细细地打量他,脸上笑吟吟地,踮起脚尖揽上了唐昊的脖子。

“不害臊,不害臊。”她在唐昊耳边小声说。

唐昊搂着她的腰,低头去亲她,唇瓣,脸颊,然后是脖颈,锁骨,手伸进睡衣下摆,手指抚过少女光滑如缎的肌肤。邹远没有推开他。

她觉得自己像是喝了酒,爱情在月光下发酵成一坛陈年佳酿,情迷意乱的熏熏然,唐昊一点点试探着她的防线,而她也一步步向后退缩,不,城门根本就大敞着,两个人都在等着这一天。

真是大好的时机,张佳乐不在,他们都成年了,唐昊偷跑了几百公里来看她,不发生点什么简直对不起这么清明如水的月色。

她一直在哭,唐昊好几次停下来问是不是弄疼了她,她摇摇头。

其实还是有点疼的,但更多的还是开心,开心到极点,几乎可以划归到“幸福”的领域去了,不知道唐昊是不是同样的感受。事后,两个人对视良久,傻乎乎地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邹远问唐昊,“你是不是没吃晚饭啊?”

唐昊想了想,说,“好像是没吃。”

邹远“哦”了一声,坐起身来,薄被从肩上滑落,“我去厨房帮你找点吃的。”

唐昊连忙把她按回去,“你躺着别动,我自己去就行。”

他翻身跳下床,三下五除二套好短裤T恤,摸着黑往楼下走。走到楼梯口时突然传来“啪”一声响,客厅大灯被人齐齐打开。

明煌光线刺得他下意识闭上眼睛,再睁眼时,唐昊觉得自己心脏明确无误地漏跳了一拍。

张佳乐就站在大厅中间,慢慢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邹远听见响动声冲出房间,正看见唐昊被两个人摁在地板上,鱼死网破般地奋力挣扎。他力气大,两个成年男人差点按不住他,张佳乐站在一旁冷冷地说,“都愣着干什么,没吃饱吗?”

于是又多了两个人扑上去,四只脚踩在背上唐昊终于老实了,只竭尽全力地抬头,恶狠狠瞪了张佳乐一眼,眼神里全是愤恨和不甘。

“我让你去蒙自盯着那批货,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张佳乐气定神闲地质问他。

“我正准备回去!就出来一晚上,不耽误你的事!”唐昊大声嚷嚷,他被人压着踩着,胸膛跟地板严密贴合,感觉肺都快被挤扁了,喘气都勉强,又因为过于激动,额角青筋都爆了起来。

“我的事?”张佳乐似笑非笑重复一遍。

唐昊不明白张佳乐语气中的嘲讽从何而来,他只知道自己不能输了气势,于是目光就越发凶戾,脸上表情也越发的狰狞。

张佳乐长叹一声。

“是我的错,”张佳乐的语气里居然有种异乎寻常的平和,几乎可以称得上温柔了,“当初就应该听老孙的,要不就干脆点一枪崩了你,要不就趁早揍你一顿,不然你一辈子都这副臭脾气,一辈子都没头没脑地犯浑。”

唐昊的愤怒值在今晚简直快窜上一个全新的高峰,张佳乐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怎么又扯上孙哲平了。他刚想反驳就看见张佳乐比了个手势,立刻有只手伸过来,大力卡住他下颌关节,趁他张嘴的一瞬间麻利地塞了俩桃核进去。

“我今天很累了,不想浪费时间听你乱叫。”唐昊还趴在地板上努力地嗯嗯呜呜,可张佳乐看都不看他一眼,自顾自说道,“你给我滚去红河,什么时候想清楚自己错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告诉我。”

他挥挥手,让人把唐昊架出去。

邹远提着裙角,踉跄几步奔下楼梯,她想追上去,想替唐昊求情,可张佳乐转头望了过来,眼中的森冷寒意把她一瞬间钉死在了原地。

“你们送大小姐回房。”张佳乐随手指了两个人,“让她‘好好休息’。”

 

 

 

【三】

 

两个铁塔般的大汉就杵在房门外寸步不离地守着自己,这要怎么好好休息。邹远辗转反侧了一整夜,一直在想唐昊的事,想着要怎么跟张佳乐开口,第二天早上顶着两个黑眼圈梦游似的晃下楼,结果一进饭厅就跟冰水当头淋下一般,瞬间清醒了。

她看见张佳乐坐在餐桌旁翻报纸。

那本来是孙哲平坐惯了的位置,他离开百花后张佳乐就挪到那里。张佳乐越来越像孙哲平了,语气,神态,做事的手段,有时候邹远跟他说话都会恍恍惚惚地吓一跳,觉得孙哲平就住在那个名为张佳乐的躯壳里,以自己惯有的眼神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百花的一切。

她不敢多说什么,只能乖乖走过去坐下,佣人把早餐端出来,她食不甘味地吃着,连自己是在喝豆浆还是在喝牛奶都不知道。

调羹和瓷碗磕出一声脆响,吃完了,邹远茫茫然抬起头,张佳乐正好收起报纸,视线越过桌面跟她在空中对上,“吃完了?”

邹远继续茫然,机械地点头。

“你跟唐昊……”张佳乐顿了一顿,手指在桌沿上一扣,“多久了?”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细如蚊呐,“两年……”

“昨天是第一次?”

这次她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继续点头,脸上的红晕都快滴下来了。

张佳乐把什么东西推给她,“你先吃药,吃完药我们再谈。”

邹远拿起那东西,看清楚的那一瞬间脑子里就“嗡”一声炸开来,实在是太耻了,耻到恨不得把脸埋进餐盘里。

那是一板避孕药。

张佳乐还盯着她,她不敢耽搁,急匆匆抠了两颗咽进嘴里,急到手抖,人也跟着发抖。张佳乐见她这样又忍不住叹气,“小远,你别怕,我不是在怪你们。”

他沉默了很久一段时间,久到邹远把所有可能性——最坏的,最好的,通通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没想到张佳乐再开口时却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还是先把生日礼物给你吧。”他说。

 

张佳乐给她准备的第一件礼物是一柄格洛克,小而轻巧,很趁手,邹远握着它,觉得自己像握住了一簇烧灼的炭火。

“从明天开始你每天都有两个小时的射击练习课,时间你自己定,有什么不懂的也能问我。枪可以在训练场随便挑,我个人不是很喜欢Glock,不过听说适合女孩子。”张佳乐耸肩,“老实说我不知道你在这方面天分如何,所以我对你也没什么要求,但是记住了,命是你自己的,你不能指望别人庇护你一辈子。”

第二件礼物是一对翡翠手镯,邹远对玉石一窍不通,不过看成色也知道价值不菲。

“他留给你的。”张佳乐说,“年轻的时候我们去缅甸玩过几年石头,他留了块好的,说是留个纪念,哪天高兴了就去雕个摆件放着,没想到后来还真磨了出来。”

第三件礼物就有些奇怪了,是一个红丝的锦囊。

“先别动,王大眼说二十岁的时候才能拆。”张佳乐把那东西随手抛在桌面上,一点声响也没有,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神神叨叨,就他规矩最多。”

“王……王杰西?”邹远呆住了。

“除了那货还能有谁。”张佳乐没好气地说,“找他算个命而已,跟我啰里八嗦讨价还价半天,以前也没见他这么计较。果然是跟叶修呆久了,好的不学坏的学。”

王杰希是微草的当家,双眼一大一小,人送外号王大眼,除了把黑社会这份本职工作干得殚精竭虑兢兢业业之外,业余爱好是研究命理,据说比五台山上的老和尚还灵,一测一个准。不过道上都知道他不轻易给人批命,尤其是微草之外的人,张佳乐究竟怎么讨来这个人情的?邹远想到这点,颇有些惴惴不安。

“也不光是冲我一个人的情面。”张佳乐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补充道,“安心吧,他好赖也叫你一声侄女。”

邹远看着面前这几样全然不一的礼物,突然冒出个很诡异也很可怕的想法:张佳乐不会是因为她生日才提前回昆明的吧。可她不敢说也不敢问,一径低眉顺眼着。

“本来想昨天就把这几样东西给你的,结果还是拖了一天。”张佳乐揉着眉心,“早知道我也不急着赶这个时间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也很自然,但每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得邹远抬不起头。

“对……对不起……”邹远觉得自己都快哭了。

张佳乐诧异地看着她,“你说这个干嘛……哎你别哭啊,别哭别哭,女孩子哭哭啼啼的就不好看了……哎……我没生气……”

“我真没生气,”张佳乐淡淡地说,“我只是很失望。”

“其实我考虑过把你嫁给唐昊。很久以前就考虑过。”

邹远惊得立刻就抬起了头。

“很意外?”张佳乐笑笑,“不,当然不是冲着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你们现在肯定把彼此之间的情分看得比天大,可对旁人来说那就是个一钱不值的狗屁玩意儿。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我想让唐昊来挑百花的担子。”

“这几年都是我在管事。但大家都还记得,百花的第一任话事人,他叫孙哲平。”

“我不忘记,我想你们也不会忘记。”

“还记不记得你十岁生日那次,老孙给你办了场生日宴,说是女孩生日要做整,干脆就做个大的,昆明这片地界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过来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认你当干女儿。所以我觉得,将来无论选谁来继承百花,最好就直接把你嫁给那个人,这样才是最合理,最名正言顺的做法,兄弟们都会服气。”

“百花现在也不是铁板一片……说多了你也不懂,总之这是我和老孙半辈子的心血,我不想它毁在内斗上。”

“至于唐昊……”张佳乐微微沉吟,“他很好,很聪明,也有股狠劲,能成事,就是性子太孤戾了些,不过这都没关系。以前老孙总说他是条狼崽子,我觉得挺好,挺好的,外面就是人吃人的世道,只有狼才活得下去。”

“他是不是经常跟你抱怨我对他不公平?最苦最累最搏命的活都让他去干,到头来还不如那些动嘴皮的人得的甜头多。呵,那些都是虚的,我们这种人,最后还不是靠手里的刀子说话。他还年轻,在底下摸爬滚打个四五年,时候到了我自然会把他提上来。他觉得自己吃苦,其实一直到现在他都没吃过真正的苦头,我如果还让他舒舒服服地过日子,那才真是在害他。”

“所以我昨天为什么发那么大火?我发火是因为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我让他办的事他就这么脑子发热丢下不管了,出事怎么办,责任谁来担,眼睛只看得到一寸长,百花这么大片基业我怎么放心交到这种人手上。是,我知道他才十八岁,我也有过十八岁,但我不会永远都十八岁,否则今时今日就不是我坐在这个位子上。”

“今天跟你说这些,是因为你已经长大了。你必须知道我在干些什么,百花会发生些什么,同样,将来无论是唐昊还是别的什么人,你都要跟他一同承担起百花这个责任。你明白我意思吗?这是你的责任。”

“我说完了。”张佳乐往椅背上重重一靠,长舒一口气,“有什么想问我的没?”

邹远脑子里浑浑噩噩搅成一片,半是明白,半是不明白,她看了看张佳乐脸色,小心翼翼地问,“这些……唐昊他知道吗?”

“他不懂,我也不指望他现在就懂,我还能撑几年,到时候再看着办吧。”张佳乐说,“我希望你别告诉他,不然我现在所做的这一切都没了意义。”

“那……我还能不能跟他在一起。”

张佳乐看着她,良久,眼底渐渐浮起一片清浅的笑意。

“可以。”张佳乐轻描淡写地说,“你现在无论干什么,无论跟什么人谈恋爱,我都不会拦着你,这是我对你的承诺。但你也要答应我,当有那么一天,当百花需要你来做出决断的时候,你要在心里明白自己应该干的事情。能不能做到?”

邹远脸色煞白,但还是用力点头。

“这我就放心了。”张佳乐轻声说,“你是个好孩子。”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轻得一阵风就能刮走,可邹远听得清楚分明,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平视面前这个男人,忽然就在他眉眼间看见一层再明显不过的倦意。

一直到现在都清晰可见,历历在目。

 

 

于锋进门时正看见邹远拢着被子靠在床头,眼神空荡荡的,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轻咳一声,又敲敲门框,“你醒了?”

邹远闻声看着他,脸色苍白,显然是还在病中。

“想吃什么不?我让他们去订。”于锋说。

“不用。”邹远艰难地笑笑,“我没什么胃口。”

于锋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怎么了?”

“嗯?”

“你情绪不太好。”于锋单刀直入地说,“发生了什么事?能不能告诉我?”

“我……”邹远张张嘴,头又开始疼了,脑子里像是有把刀正翻来覆去地搅,死活想不起自己要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她最后还是挫败地低下头去。

这抗拒姿态太明显,于锋皱眉,他看得出邹远心里有事,病来得也蹊跷,搞不好是一体同源的心病。思来想去,这边大概也只有他能帮邹远排解一二,虽然一想到要听小女孩倾诉心事他就一个头两个大。

最后还是怀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悲壮心情走上二楼,没想到邹远摆出这么一副非暴力不合作态度,弄得于锋是既气闷,又好笑。

女人啊,女人,真他妈难搞。他在心里感慨。

邹远忽然抬起头来,语无伦次,“干脆我们回去吧,我心里乱的很,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孙先生出事那次也是这样……”她一把抓住于锋的手,“我们回去好不好?”

她脸颊两侧都透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睛却亮得可怕,像烧得炽透的炭,因为发烧的缘故手心冰凉,但于锋触到一片湿乎乎的潮意。

“镇定些。”于锋第一次见她失控成这样,吃惊之余倒还沉得住气,他刻意放缓了语速,一字一顿,隐隐有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你真的想回去?”

他看进邹远眼底,重复一遍,“真的想回去?”

邹远僵着没动作,黑白分明的眸子静得像一潭死水,可水面上又有穿不透的雾霭弥蒙,完美阻绝了所有窥探的视线。于锋耐心等待着,等着那些水汽被阳光一丝丝晒化了蒸透了,池水又渐渐恢复清明,风平浪静,水波不兴。

邹远慢慢抽回手去,“对不起,”她满是歉意地笑笑,“我……我烧糊涂了,说胡话……”

很好,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个邹远,这才是当初主动向他提出合作请求的人。

于锋满意地拍拍她肩膀,“不舒服就再休息会儿。还是吃点东西,起码喝点粥吧。”

“嗯……你吃了没?”

“我出去吃,”于锋说,“晚上约了人。”

“不是呼啸……?”邹远欲言又止。

“在南京还有点其他事情,正好这次人过来了就一道处理掉。等你好点我给你说说。”

邹远摇头,“不用,你自己处理就行。”她眼神又有些恍惚,“小心点。”

 

于锋出去了,邹远心中还是隐隐有些不安,这种不安感的确很多年没出现过了,她不是在说胡话。

也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直觉。

白天睡太久,晚上也一直昏昏沉沉但就是睡不好,梦境浅而纷乱,五年,十年,十五年前的记忆都绞碎了杂糅在一起,以最诡谲的手法剪切又拼接,来来去去都是同一个人。

那个人拉着她的手一直一直跑下去,没有天,没有地,没有阻碍,也没有尽头。

脚步声,枪声,以及夹杂在其中的、轻而又轻的、指节叩击玻璃的声音。

邹远悚然惊醒,南京的天气实在太热,她发了一身的汗,脑子倒是清醒过来,不是幻听,确实有人在楼梯上急速跑动,这种老式洋房隔音效果并不好,脚步声又太重,她在房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大小姐。”一个手下把房门敲得哐哐响,却不敢进来,声音里透着火烧火燎的急切,“不好了,出事了。”

邹远立刻坐起来,她忽然不忐忑也不紧张了,一种奇异的冷静在血管中涌动,一路蔓延,连手指尖都能立刻捻到那种迫人的寒意。

摸摸额头,很好,已经没发烧了,她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扬声说,“你进来吧。”

 

于锋没回来,他们联络不上他,收到的最后信息是一个兄弟十分钟前发回的半条短信,用了百花内部少数人才知道的联络短码,意思是情况紧急速度支援,没有任何具体说明,估计是情势太紧张连数字都来不及打。

邹远一边往弹匣里塞子弹一边问,“他带了几个人出去。”

“五个。”

“是去哪里?”

“过江了,按回程时间来算大概是……”那人擦汗,“莫愁湖一带。”

“好,叫几个人跟我去那边摸摸情况。”邹远语速飞快地交代,“开一辆这几天没动用过的车,改过的更好。谁认识路?行行,四个人就够了。人多未必管用。剩下的随时待命。”

一屋子的人都在跑来跑去,有人去开车,有人在搬运枪支弹药,还有些人正忙着联络更多的人。邹远看着眼前的纷乱景象,心情一点一点沉下去。

太大意了,她还是太大意了。她应该早点提醒于锋,应该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说出来。按理说应该不会有事的,可在南京这片地方如果真发生了什么意外,其可能性大概就只会明确无误地指向唯一一种答案。

她应该是最了解那个人的,都是她的错。

“大小姐,车开过来了。”一个人跑进来向她报告。

邹远倏然起身,几个人跟在她身后鱼贯而出。她心里装着事,步子也迈得飞快,没注意到自己跟其他人拉开了一段距离。

那辆改装过的翼虎车就停在街角,开车过来的人叼着根烟守在车旁。邹远认出那是于锋上位后百花最早派驻南京的几个兄弟之一,她点点头,对方回以一笑。

那个笑容有点莫名,但邹远来不及想太多了,她急着出发,手指已经触到了车门把手。

——为什么他们还没跟上来。

她略有些焦躁的回头。视角盲区里,那人已经悄无声息绕到她身后。

手刀敲击后颈的钝痛感几乎立刻就让邹远失去了气力,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她顺着车身向下滑去,最后的知觉是有人捞住她,把她扔在汽车后座上。

发动机的咆哮嘶吼中,她终于彻底晕了过去。

 

 

 

【四】

 

林枫推门而入时,书房里的人声突然静默了一瞬,像是有把快刀在那一瞬间切断了空气中所有不住震动的弦。

他耸耸肩,侧身站到一旁让出空当。

没有人。门后没有人。跟声音一并凝滞的什么东西有了微妙的松动,仿佛房间里所有人,在同一时间,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汇成了无法感知的风,于是空气也跟着重新流动,细碎的交头接耳声渐渐漫过了窗外的蝉鸣。

林枫走到角落处坐下,跟他关系最好的赵禹哲凑过来咬耳朵,“怎么样?”

“别提了。”林枫抹了把脸,甩开粘附在虎口处的汗液,“我看还要再等一阵——要叫你去叫,我可不想再去触霉头了。”

“我才不去。”赵禹哲撇撇嘴,又饶有兴致地追问,“到底咋样啊?昨天半夜闹那么大阵仗。”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在老大房间里装针眼。”林枫咂舌,到底忍不住八卦起来,“乖乖,一屋子东西,能碎的全碎了,不能碎的也全砸了。我他妈的还以为在拍2012呢,进去都没地方落脚。”

“这娘们……性子还真烈……”赵禹哲听得目瞪口呆,“老大没事吧,不还听着像放过两枪的样子吗?”

“大概没事吧,我进去的时候站窗户前抽烟呢,看着像是没什么。”林枫抬手比划,左手中指虚点在眼角处,往斜下方拉出长长一道,“这儿,到这儿,就看到这一处,挺深,估计是对着眼睛戳过去的。”

赵禹哲心有戚戚地摸了摸自己左眼,不胜唏嘘,“什么人啊这是……”

“你把人运过来的,你不知道是什么人?”

“真不知道。”赵禹哲小声说,“都是老大安排的,跟我接头那小子之前也没见过,把人丢给我就转身走了。哎,你们在那头爽,我在这头当司机,太不公平了。”

“爽个屁,摸黑找了一通宵都没找到。”林枫神色郁郁。

“还没找到?”赵禹哲颇为吃惊。

“要找到了至于这样?”林枫以目光示意屋里其他人的表情,没一个挂着笑的,“这不都等着挨削吗?晦气,别让我想这事儿了。”

赵禹哲不以为意地笑笑,“怕什么,南京可是我们的地盘,天罗地网的,能躲哪儿去?我看八成是沉河底了吧,搞几艘船顺着秦淮河捞一遭呗。”

“你自己去跟老大请缨吧,我支持你。”林枫用拳头推他,“算了,不说这个了,那女人到底长了个啥天仙模样啊,我还真挺好奇的,能让老大巴巴惦记了这么多年。”

“你刚才进去的时候怎么就没多看两眼?”

“躺床上还没起呢,老大就站旁边,我哪敢多看。”

“昨晚上我也没看清,黑灯瞎火的。”赵禹哲努力地回忆,“一般般吧,比苏沐橙差远了。”

“靠,你怎么不跟楚云秀比。”

赵禹哲脸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林枫其实只那么随口一说,偏生正好戳中了赵禹哲的心病。他本来就心情不好,见赵禹哲甩脸色下来也生了些暗火,“怎么,说不得?”

他们两人话赶话,音量一声比一声拉得高,引得旁边几个人纷纷侧目,刘皓已经走了过来,笑容可掬地拦在他们中间,“哎呀呀,自家兄弟,闹什么呢?”

刘皓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林枫和赵禹哲对视一眼,同时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各自扭过头去不看对方。

这两人消停了,那边阮永彬和郭阳还在议论。

“真是她?”郭阳问。

“八成就是。”阮永彬神色凝重,忧心忡忡的样子,“年轻人大概没见过本人吧,当年可是道上头一等的大事,喜帖发得满天飞……我也跟林哥方哥去见过礼的……”

“孙哲平的干女儿,嫁了百花的新当家……”郭阳喃喃,“你说老大这是图啥……”

“釜底抽薪吧,我猜。”阮永彬艰难地接话,“百花对外是于锋,对内就是她。如今两个人都在南京……”

到这儿他也说不下去了,大概也觉得接下来的话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刘皓倒是神色自若地接过话头,“我看这事儿还挺好懂的。”

郭、阮二人一起望着他,刘皓笑笑,说,“昨晚上那么一遭,且不说于锋死没死——当然我们都知道,肯定是死了——单说老大就这么睡了他女人,这要传出去,百花上上下下还不跟着绿云盖顶丢脸丢到祖宗家去。”

他觉得这个解释挺合理,对面那两人却跟见鬼似的望着他,刘皓心里“咯噔”一下,还正回味自己哪里说错话,就看见一屋子人齐刷刷站起身来,“老大。”

刘皓脸上笑容僵住了,但他也只能维持着那僵硬的笑容,慢慢转身,勉强跟了一句,“老大。”

唐昊就站在书房门口处,也不知道把他们的闲话听去几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五官都覆着一层坚冰和生铁熔铸而成的面具,刚硬而森冷,蛇形射灯悬在门厅天顶处,金红灯光自上而下地打下来,淌过鼻梁时像是火焱的亲吻。

一屋子的鸦雀无声,唐昊迈步走进房间,目光沉沉环视一圈,也不先让人坐下,开口就一句,“找到没?”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是刘皓站出来,一五一十交代着,脸上照旧挂着笑。

赵禹哲却没仔细听,横竖这事儿栽不到他头上。他注意力全放在唐昊脸上,眼角处挂了彩,细细长长的一条,看得出是指甲划的,没林枫形容得那么夸张,但看深浅力道确实是奔着眼睛去的。如果挨这一下的人反应慢上那么一分半拍……

他打了个寒颤,一激灵回过神来,没什么可后怕的,女人挠挠而已,不就跟猫抓似的么,他自己出去野的时候偶尔也会挂到蹭到,可这事儿搁唐昊身上怎么就透着一股子不对劲呢。赵禹哲摇摇脑袋,不敢再想下去。

刘皓已经说到:“……都收拾干净了,就是有个地方很奇怪……”

他在这里略微一顿,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唐昊方才一直不置可否,被他这么一停倒是来了兴致,“怎么?”

“拣回来的弹壳里,混了几颗步枪子弹。”

唐昊眉峰一挑,眼神也陡然锐利起来,“几颗?”

“……”刘皓张口结舌,他也只是听手下提过这么一句,不知道具体数量,唐昊这一问还真是问倒了他。气氛正尴尬时,阮永彬在旁边自然而然地接了句,“十二颗,有兄弟受了伤。”

“附近四百米都清场了,也就是说有人在四百米之外开枪,甚至更远。”唐昊的语速慢得反常,反常得骇人,“三十个人,让于锋跑了,有个用步枪的人在四百米之外狙击我们的人,只打出十二发子弹,就配合于锋逃了出去。这么强的狙击手,还跟于锋配合得这么好,你们说,这是个什么人?”

没人敢接这个腔,唐昊突然飞起一脚重重踹翻旁边一条圆凳,语速极快地骂了句昆明土话,一屋子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自家老大说了什么,只隐约听清“喻文州”三个字。

“先把人找出来。”唐昊斩钉截铁地命令他们,“姓于的起码中了两枪,不可能离开南京,哪怕把秦淮河的水放干了也要把人给我捞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群人纷纷应声,各自散去,刘皓走在最后,唐昊突然叫住了他。

“老大?”刘皓疑惑地应声,不知道唐昊要说什么。

唐昊眼神阴冷,盯着他看了许久许久,久到刘皓背上汗毛都快立起来了,忍不住赔笑道,“老大,你看……”

“以后管好你的嘴,别让我再听见你说那种狗屎话!”唐昊打断他。

他丢下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就扬长而去,刘皓却被这当头一棒敲得发蒙,傻愣愣杵在原地,搜肠刮肚回忆着自己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说过什么话把唐昊得罪成这副样子。想了半天,无果,抬手一摸,后颈上已是一片冷汗涔涔。

 

唐昊回屋时邹远还没醒,伏在层层叠叠的蚕丝缎面中一动不动,长发在枕头上铺开乌浪浪一片。唐昊鬼使神差般把她头发拢在手里握了握,觉得比当年少了些。

他盯着邹远的侧脸发愣,脑子里一时空茫茫的,什么也想不起来,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简直像一个太容易破灭的美梦,乌发撩开后,右后颈处一块浅红色的吻痕露了出来,是他昨晚连咬带吸弄出来的,印在白皙皮肤上像个标记,又像块甘怡的糖果,诱惑他再去亲上一亲。他到底没忍住,鬼鬼祟祟地伸手去碰,肌肤相接的瞬间又像撩到火苗一般,猛地缩回手来。

唐昊在心里暗骂自己一声。

该干的不该干的事都干全了,该说的不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这当口却突然毛手毛脚又畏首畏尾,简直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他看看表,已经快11点了。昨晚确实折腾得太过分。

其实自己真心没想过要把事情搞成这样的。唐昊有些忿忿然地想。都是邹远的错,她为什么总要提其他那些有的没的,他们两个人的事,和其他人有什么相干。

简直跟当年如出一辙。

那年他被张佳乐踢去红河,十八岁,正是意气风发目空一切的年纪,不明白张佳乐为什么事事针对自己,一肚子的怨愤就这么催生出一个改变他人生轨迹的决定。

他要离开百花。

百花给不了他的,他还可以赌上自己这条命拼上一拼;张佳乐不赏识他没关系,外面天大地大,总有块地方能让他混出个头。他抢了枪,伤了人,实打实的背叛,知道百花肯定在铺天盖地的搜罗自己。他应该尽快离开云南,百花的势力只在西南一带,他走得越远就越安全。

但他还是冒险回了趟昆明,原因无它,邹远在那里。

他想带邹远一起走。

其实现在回头来看,自己当初这个行为倒是阴错阳差走了步好棋,之后能顺利的逃离百花说不定也得益于此。如果真的有人在追捕他,那么昆明就是所谓的灯下黑,没有人会想到他还敢再回昆明。而且十六岁前他一直混迹于这个城市的街头巷尾,熟悉旧城区的巷道犹如熟悉自己掌心的脉络,他要是安着心想躲就根本没人能揪他出来。

不过他不是来避风头的,没有人会甘心一辈子当个小人物一辈子出不了头。对于未来他怀揣着一个再明确不过的目标,但相应的,脑子里的计划却并不算太清晰,唯一确定的一件点就是,他要和邹远在一起。

他完全没想到,邹远会拒绝他。

甚至也许是邹远第一次明确的对他说出“不”字。小时候总是他护着邹远,而邹远也一直乖顺地听他安排,这种惯性维持到多年后,却在多年后发生了改变。他偷偷摸摸潜回昆明,想方设法联络上邹远,教她甩开保镖偷溜出来跟自己见面,可没想到一见面邹远就劝他去跟张佳乐认错。两个人后来吵得很厉害,说过什么狠话都记不清楚了,或者说,根本是他刻意地想要忘记。

他不在乎别人对他好不好,他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他,但邹远不是别人,只有邹远不能不站在他这边,只有邹远不能不理解他,只有邹远不能对他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永远都不能。

简直不知道张佳乐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后来他离开百花,去了呼啸,混得不可谓不风生水起志得意满。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很少想起邹远,直到张佳乐隐退,直到于锋入主百花,直到邹远订婚的消息传到呼啸来。

那天晚上他没睡好,跑天台上去抽烟,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屁股乱七八糟丢了一地。天快亮的时候赵禹哲打电话来,大概是喝醉了不知道在哪里浪,大着舌头夹七夹八不知道说什么胡话,背景音里全是莺莺燕燕的娇嗔。唐昊听得心烦,直接把手机狠狠掼地上,后盖摔裂电池板弹出来,耳朵终于得了个清静。

那时候唐昊才有些不安地发现,他其实根本没办法接受邹远已经不属于自己了这样一个事实。

管它去呢,现在自己才是赢家。

唐昊一边心不在焉想着以前的事,一边又控制不住的有些心猿意马。他有一下没一下玩着邹远的细软长发,绕在手指上,撩起来嗅了嗅,还是跟以前一样带着股淡淡的槐花香味,一直不知道她用哪个牌子的洗发水。

昨晚倒是没留意到这些细节。邹远闹得太厉害,拿他当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他开始还存着好好哄哄的心思,可邹远显然猜出是他在背后捣鬼,一开口就逼问他于锋的事,新仇旧恨涌上来耐性和理智就烧了个一干二净,下手也愈发没了轻重。到最后简直说不清谁比谁更绝望,谁比谁更自暴自弃。

邹远转了转脖颈,睫毛也微微颤动,大概是快睡醒了,唐昊呆看几秒钟,俯身下去飞快地亲了亲她。

就像多年前那样。

 

 

 

【五】

 

南京的夏天燥热而湿闷,与其说是火炉不如说是蒸炉。于锋反手去摸缠在肩上的纱布,觉得紧贴皮肤的一层隐隐渗出潮意,不知道是血还是汗,或者只是溽热蒸腾下的错觉。

他犹豫片刻,还是脱了上衣,本来就只套了件白色老头衫,被汗水浸透了皱皱巴巴扔在一边,像一团抹布。床边倒是搁了把大蒲扇,于锋拿起来扇了几下,风都是热的,汗水顺着肌肉边缘不住下淌。

见鬼,更热了。窗外的水波荡漾都不能带来一丝半丝的清凉感。

船板微微一晃,一个高瘦人影也跟着晃了进来,含混不清地说,“阿锋你就别折腾了,也不嫌热啊。”

于锋抬头一看,还是上午出去的那副打扮,牛仔裤运动鞋,格子衬衫鸭舌帽,跟这个城市里千千万万学生仔一样的行头,摘下墨镜后就露出一张平淡无奇的男人的脸,胡子拉碴没睡醒的样子,乍一看三十出头,仔细看去又像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混在随便哪所大学旁的网吧里都不会有违和感。

只有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的光是深墨色的,深深浅浅看不通透,长在这样一张普普通通的脸上就显得尤其格格不入。

那人的视线在于锋一身的腱子肉上晃了一圈,然后才慢吞吞地说,“搁着吧,累不累啊?”

于锋苦笑一声,把蒲扇撂在一旁。他还真挺累的,中了枪,受了伤,失血太多,动一动就没力气,更别提还有颗子弹嵌在右肩胛处没取出来,抬抬右手就疼得冷汗直冒。

那人右手拎一个超大的编织袋,左手还端着个塑料碗,碗里汤汤水水,走路也小心翼翼,生怕把碗里东西洒出来。于锋看得又好气又好笑,“你就去买了这个?”

“嗯……啊……”那人搁了编织袋,又从碗里叉起个团子状的东西,一边嚼一边说,“挺好吃的,要不要来一个?”

于锋觉得自己的伤口更疼了,“你少吃点甜的。”

“没办法啊,亚历山大啊。”那人挠挠头发,“老肖一直说甜食减压嘛。不过我觉得马卡龙什么的也太腻,还是糖水好点。”他还真戳着个团子伸到于锋鼻子底下,晃晃悠悠试图往他嘴里塞,“你饿不饿啊?”

于锋以估测靶心直径的眼神盯着那团不明物体,黄澄澄,圆滚滚,看起来像是芋头,可芋头怎么会煮成这种颜色,一想到那甜不拉叽的味道就头大,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奇葩才会一天到晚当饭吃啊?

他纠结小半天,到底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很卖面子地把那东西一口吞了。奇葩满意于他的反应,转身就从编织袋里翻出个小风扇来,麻利地插上电源,瞥了于锋一眼,又把风扇拎到船舱另一头去,远远地调整扇面角度。

清风吹过的瞬间于锋长出一口气。终于舒坦些了,没被子弹打死倒是被南京的天气热死,说出去也太笑人。

然后他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人继续掏那个硕大无比的编织袋,从里面掏出几本娱乐杂志、一个电热水壶、一打白色汗衫、抽纸、啤酒、叫不出名字的真空包装食物……到最后居然还有包杜蕾斯。

——为什么会有杜蕾斯???

那人还颇为得意地说,“阿锋我跟你说喔,我最近看杂志学到一招,野外生存的时候可以用避孕套装水,能装整整四升呢,戳个针孔就能洗澡了——哎呀我忘了买针,算了待会儿拆了撞针试试……”

于锋神色复杂盯着面前这家伙,要不是自己现在动弹不得,他真恨不得立马就拍案而起把这人按床上恶狠狠办了。

“要不要换纱布?”那人走过来摸了摸于锋身上伤处,顺手在他胸肌上揩了一把油,语气里全是笑意,“我说你还是把衣服穿上吧,不然我当你色诱了啊。”

于锋也笑,“色诱能换情报不?”

正在拆纱布的手明显地顿了一顿,但没停下动作。

“可以啊。”那人闷声闷气地说,“我知道的都能告诉你。”

他换药的动作很轻巧,小心翼翼避开伤口不碰,于锋不用看都能知道他脸上的表情,一定还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嘴角微微下撇的苦恼神色,但是眼神却足够认真,还有那双手,悬在空中稳而又稳的一双手,手指永远不会发颤,因为他的食指总是扣在扳机上,哪怕一分一厘的失误都会射偏目标。

蓝雨最好的狙击手,郑轩,于锋在蓝雨时的搭档,以及,前任恋人。

 

 

邹远觉得自己做了个梦。

梦里唐昊不知道为什么离开了百花,而张佳乐很生气,是真生气了,平日嬉笑怒骂都挂在脸上,真正气到极点时反而看不出什么端倪。那个下午张佳乐一直坐在花房里,反反复复地把一柄自动手枪拆卸、擦拭、拼装、又拆卸,面沉如水,一动不动,墙角的唱片机放着一首邹远听不出语言的歌。

夕阳西下的时候张伟来了,他们在花房里交谈了许久。

不对,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来龙去脉都是日后才从张伟口中得知的。因为她去找张佳乐坦白,告诉他自己做错了事。

她不该偷跑出去,不该去找唐昊,不然唐昊也不会离开。

张佳乐听她说完后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用一种异常平静的语气说,“跟你没关系。”

小孩子是不用承担责任的,他们只需要学着长大。现在她已经长大了,可做错的事情永远也没办法挽回。

 

邹远睁开眼睛,她觉得自己一定还在做梦,因为她在逆光中看见了唐昊的身形,那么近,那么真切,就好像从来没离开过,从来没分别过,也从来没失去过。

她盯着那个身影,认认真真从头到尾地打量,像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又好像经历过一生一世那么长久。

“唐昊……”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哑得不像样,烟熏一般的焦灼,忍不住干咳几声,觉得嗓子里大概烧着一把火,多说一个字都困难。

唐昊慢慢踱步过来,他不是一个会拥有太复杂情绪的人,可他循声看过来的这一刻,那双深棕色的瞳子里藏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多到周围的空气都有如实质,沉甸甸地往下坠。邹远有点害怕这个对视,可她还是倔强地仰着头,没有移开视线,然后余光就瞥见唐昊手里端着个水杯,一言不发地递了过来,玻璃杯沿几乎快贴上她的唇瓣。

邹远没动作,既没有伸手接过玻璃杯,也没顺着唐昊的意思张口喝水。两个人僵持片刻,良久,邹远把脸扭向另一边。

“唐昊,”她盯着墙壁壁纸上舒卷勾连的花草纹饰,尽量心平气和地说,“我们谈谈。”

唐昊低笑一声,他空着的那只手试图抚上邹远的脸,被避开了,倒也没着恼,“好,谈谈。”

“你到底想干什么?”邹远说。

唐昊继续笑,“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我不明白!”邹远猛地转过脸来,“百花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干这样的事。”

唐昊的脸色陡然一变,“你觉得张佳乐有资格说他对得起我?”

“唐昊,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张先生他对你真的已经够好了。”邹远用了最大力气控制自己摇摇欲坠的声线,否则她觉得自己很难完整地说出这番话来,“你在呼啸,张先生是知道的,他多说一句话就有人替他动手替他把你捆着送回百花去,可你一直平平安安的,你真没想过这是为什么?”

唐昊沉默一会,说,“邹远,你别太天真了,有些事情你不明白的。”

“你以为林敬言自己就不想杀了我?”他倨傲地一扬眉,“他只是输给我。”

“是,我不明白。”邹远轻叹一声,“我不明白你在呼啸的事,我也不明白你在想些什么。我只知道当年我们都快饿死了,是张先生把我们带回百花,你现在这样,真的不愧疚么?”

“我为什么要愧疚。”唐昊抱着手臂,冷笑,“张佳乐也不过给了我们一口饭吃,我替他干的事还少了?我能有今天都是自己拼出来的,跟他有什么关系。百花早就不行了,掉地上的肥肉,傻子才不去捡。要怪就去怪于锋,别来埋怨我。”

话里话外都太过咄咄逼人,邹远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从小到大都不擅长与人争辩,如今对着唐昊,就更有种永远说不到一起去的憋屈感。她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真觉得你能把百花一口吃下去?”

唐昊扯扯嘴角,语气里有种近乎恶意的戏谑,“你这是在担心我?”

“……”邹远死命咬着下唇,硬生生忍下抢过水杯然后把水全泼到他脸上的冲动。

“放心吧。”唐昊不紧不慢地补充,“盯着百花的不止呼啸一家,动手的也不止我一个,你安心待在这里就好,别去想翻盘的事了,你们没机会的。”

邹远脸上表情终于有了一瞬间的慌乱。

“还有谁……”她死死盯着唐昊,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来,“霸图?不,你不会跟霸图联手的。雷霆?虚空?轮回?”

“你倒是猜对一个。”唐昊像是心情大好,语气里都带了笑意,“你们去年不是在海上截了轮回一批货?就算周泽楷不计较,江波涛也不计较?”

“你这是……”邹远攥紧被角,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与虎谋皮。”

唐昊很是无所谓地耸耸肩,他反手搁下玻璃杯,顺势就一屁股坐在床垫上,邹远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一缩,却被他拽了回来。唐昊贴紧她的耳朵说话,嘴唇触着耳珠,呼吸擦过耳廓,感觉到邹远整个人都僵硬了,心情顿时就无与伦比地好。

“跟什么人打交道都没关系。”唐昊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我想办的事情就一定能办到,我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能拿到。邹远,你不是今天才认识我,我在想什么你最清楚不过了,不是吗?”

他几乎是把邹远揽在怀里的,姿势要多暧昧就有多暧昧,可这么近的距离里邹远反而不慌乱了,她抬头看着唐昊,脸上表情居然出乎意料地沉静下去,声音也是,泠泠的像是浸过冰,“唐昊,你最好放了我。不然我找到机会一定杀了你。”

“昨晚我给过你机会的。”唐昊手臂上的力道收紧了,逼迫邹远与自己对视,“周泽楷都跟我赞过你枪法好,可你打偏了,你为什么会打偏?”

他眼底有着某种肆无忌惮的、笃定的光,邹远突然觉得支撑自己脊柱的力量被人一丝丝抽走了,一瞬间就倦怠到极点,她不敢再看唐昊,扭过脸想推开他。

可她的努力依旧没什么用,唐昊依旧牢牢圈着她不肯撒手,似乎非逼她说出个答案不可,邹远那点不痛不痒的挣扎就像海鸟翅膀带起的小水花,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最后邹远实在是累了,放弃了这毫无意义的拉扯,垂下眼睛咬着牙说,“我不跟你说了,你把药给我。”

唐昊明显地愣了一下,“什么?”

“你想羞辱我,羞辱百花,你已经办到了。”邹远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你也不想惹出什么无谓的麻烦,对吧?”

“你什么意思?”唐昊似乎没听明白,又重复问了一遍,但邹远能听出他压抑在声线之下的、满而又满几乎快溢出来的怒意。奇怪的是她突然有点想笑,唐昊凭什么生气,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该生气的都是自己才对吧。

“就是这个意思!”邹远的倔脾气也上来了,扭头看进唐昊眼底,“避孕药!”

话音未落,唐昊就捏着她下巴用力吻了上去。

邹远的大脑“唰”地空白了一下,然后她反应了过来,开始同样用力地拼命地挣扎。不知道谁的嘴唇被咬破了,有鲜血的腥味蔓延而上,已经没痛觉了,下颌骨都快被唐昊捏碎了,梦魇般的记忆碎片一波又一波地漫到眼前,唐昊强迫她,到现在还要拿她来发泄还不肯让她好过,张佳乐教过她一些近身格斗的技巧,正常情况下放翻个成年男人不成问题,可一切的一切在唐昊手里就像小孩子的玩闹一样不成气候。唐昊轻而易举地制服了她所有的反抗挣扎,钳着她手腕往床褥深处压去。

“唐昊……”邹远听见自己叫出这个名字时带了控制不住的颤音,都是徒劳,她知道都是徒劳,唐昊根本就是存心的,存心用这种方式来折磨她。

果不其然,回答她的是一个又一个滚灼的吻,烫得她都快要跟着烧起来。

邹远死命闭上眼睛,不去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她咬紧下唇,把所有可能发出的声音都吞在嗓子里,至少她还有可以选择的东西,至少她不会去求唐昊,还能用这种无声的反抗给自己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天空和湖水都坍塌了,无数深墨与幽绿的碎片旋转着把她拉进直通地心的深渊,她想喘气,可是没办法呼吸。

而唐昊带来的温度大概足够蒸干周围所有的湖水,但也同样,同样的令人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的拥吻,怅惘得像是隔了几个世纪。

 

 

 

【六】

 

午后暑热正甚,小船开足马力往下游驶去,开了足足一个小时后终于把白墙黑瓦撇在身后,河堤处绿荫翻卷如云。

路过夫子庙一带时郑轩执着地靠岸停船,挤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东游西串又买了一大堆小吃。

“游船老不靠岸会被人怀疑的。”郑轩一边吃糖藕,一边义正词严地解释。

于锋表示他也饿了,郑轩立刻把自己吃剩一半的糖藕递给他。

“你还真是来旅游的啊。”于锋忍不住感慨。

郑轩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艘游船,外表看上去跟秦淮水面上无数的画舫游艇别无二致,内里却被他拆掉椅子做了个地铺。于锋这一整天都窝船舱里养伤,离开蓝雨后多年不沾手水上营生,枪伤失血头晕乏力之余都快被晃吐了。

“不然你以为呢?”郑轩反问。

“我以为至少有出差补助。”于锋说。

郑轩笑了起来,双眼一弯一弯的,眼底那些深而沉缓的光就跟着漫漫漾开,像是水纹,“我也想啊,可惜是请的年假。”

“还真有年假?”

“当然有,你走之后的第二年就有了。”郑轩佯作遗憾模样,叹气,“还开年会呢。我去年抽了个马尔代夫双人游,只好送小卢了。”

这笑话实在太冷,一瞬间周遭气温都清凉了几分。于锋皱皱眉,敛去了话里的玩笑语气,“喻总到底什么意思?”

“来的是我,不是黄少。”郑轩坐直了,表情肃然,却又答非所问。

于锋听懂了,思索片刻,又追问,“呼啸找过你们?”

“找过,不过老大拒绝了,刘皓也没透什么风。”郑轩说,“消息其实是从轮回那边流出来的。”

“呼啸和轮回……”于锋沉吟,“蓝雨不出面……其他几家怎么说?”

“这我就不知道了。”郑轩摊手,“其实老大的分析是韩文清会先跟周泽楷杆上,所以我们一直加紧盯着轮回,没想到唐昊抽风来这么一出。”

“谁想得到呢。”于锋苦笑,“我现在这样,要是让黄少知道了,够他嘲笑到明年吧。”

“黄少不知道。”郑轩悠悠地说。

于锋看着他。

“除了老大和我就没人知道。他们都以为我去夏威夷渡假了,景熙还送了我一瓶防晒油。”郑轩伸了个懒腰,“这边事情了结后我还真得去夏威夷走一趟,小卢那孩子越来越精了,不好骗啊。”

“那我这人情可欠大了。”于锋说。

“欠了人情就要还啊,”郑轩眨眨眼,“不过,替换成先期投入也行。”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喻总的意思?”于锋追问。

“其实都一样。”郑轩用了一种审慎的语气回答他,“我来这里,就是老大的意思。”

“我还有选择的余地?”于锋继续苦笑。

“你可以拒绝我。”郑轩慢吞吞地说。

大概是怕于锋听不明白,他又重复了一遍,“你可以接受蓝雨,但你也可以拒绝我。”

“那样的话人情就欠得更大了啊……”于锋低声说,“我还不起。”

“所以呢?”

“所以还是替我谢谢喻总吧。”于锋举起左手。

郑轩笑眯眯地跟他击掌,“你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先想办法离开南京。”于锋沉声说,神情比任何时候都来的认真,“你上午出去的时候我联络了朱效平,邹远那边也出了事。”

郑轩眼皮一跳,“怎么?”

“她失踪了。”于锋说,“一个转身的功夫,当着四五个兄弟的面被人劫走了,对方准备得很充分,有人接应也有人掩护。”他深吸一口气,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百花有内鬼!”

“对方是有备而来。”郑轩分析,“唐昊到底是百花出身。”

“所以我必须尽快赶回去。”于锋说,“现在最怕的就是百花内部也跟着乱起来。而且照你的说法轮回也有参与,恐怕对方还有后着。”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像一面镜子,映出了燃烧在血管中无数憧憧的火焰的影子,搭配上皱成个“川”字的眉心,严肃到不能更严肃的表情以及额角处悬而未滴的豆大的汗珠,落在郑轩眼里简直性感得一塌糊涂。

郑轩忍不住抬手去揉那个川字纹,一下,又一下,于锋没动作,依然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任由指腹在他眉心处滑溜地打着旋,可当郑轩的食指开始顺着眉毛往外滑去时,他突然敏捷地一抬手,捉住了郑轩的手腕。

刚才两个人都还一副正襟危坐谈正经事的样子,就这么一瞬间的变化,气氛顿时有些不可言说的微妙了起来。视线在空中撞了个火花四溢,一瞬间就把对方眼底的神色一览无遗。

“阿锋喔,我发现一件事。”郑轩弯下腰,在于锋耳边说话。

他空着的那只手从背后环上于锋肩膀,在伤口附近按压几下,似乎正检验纱布绑得结实与否。于锋被他弄得发痒,几乎是下意识地抬了抬右肩,结果一下子就扯动创口,疼得直皱眉。

“你说。”于锋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俩字来。

声线比平时更低沉了一些,可郑轩像是没听出来,自顾自拨弄着打好的蝴蝶结,一本正经地说,“你腿上那两颗子弹我已经帮你取出来了,可肩上这个我不敢动,我觉得还是得找个医生来,你觉得呢?”

于锋“嗯”一声,然后就听见郑轩既惆怅、又无奈地接了下去,“但是我现在就想睡你了,怎么办?”

他的声音也同样有了变化,沙沙的,带了某种低磁而粘稠的质感,仿佛什么接近凝固的胶质体,每个吐息都是一次举步维艰的搅动。

而于锋用实际行动回答了对方。他扣着郑轩的后脑勺,用力扳过对方的脸,又更为力地吻了上去。

两个人立刻就滚倒在地铺上,郑轩还不忘眼疾手快拉了于锋一把,避免他压到伤口。最后定格住的姿势是于锋后仰着躺了下去,而郑轩就跨坐在他腰上,俯身,额头贴着额头,呼吸贴着呼吸。

“哎……”郑轩埋下脑袋,小心翼翼去蹭纱布尾端稀疏零落的经纬,棉毛擦过鼻尖,他努力忍着不打喷嚏,声音就闷闷的,“我说,你的伤……”

一开始穷折腾的人是他,末了还一脸兴致缺缺的也是他,简直不知道是不是真把所有力气都攒着扣扳机了,于锋到底被撩起火性,想也不想地在他腰上狠掐一把,位置找得很准,郑轩立刻就哼出一声,一下子就从于锋身上弹起来。

看眼神看表情就知道对方身体的变化,更别提刚才蹭来蹭去的想不硬都难,两个人打过的炮比郑轩打出去的子弹还多,这当口倒也没什么可尴尬的。于锋直接了当地说,“你来。”

然后他看见郑轩已经叼着那包杜蕾斯走回来了,一边走还一边踢踢哒哒地脱裤子。

就算是于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郑轩难得在这种事上英明果决一次,只恨自己现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郑轩突然说,“昨天你怎么就敢往河里跳啊,要是我没把你捞起来该怎么办?”

于锋把他往怀里揽,去亲他的眼睛。

“一开枪我就知道是你了。”于锋含混不清地说,“其实我也有一个问题,你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的?”

“我没跟着你,我跟着刘皓。”郑轩低低地喘,喘着喘着还不忘抱怨,“哎,有你这种搭档,还真是压力山……”

他的声音一瞬间低了下去,像是被什么东西一把截断了。

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大,水声也是。

 

 

邹远一整个白天都没下床。傍晚时分唐昊又来看她,邹远不知道自己现在还能对唐昊说些什么,索性拿背冲着他,一动不动,装睡。唐昊倒显得很有耐性的样子,随手抽了本杂志坐下来一页页翻着,视线时不时往邹远那边一扫,弄得她阵阵恶寒。

两个人简直如同比试耐心般,心照不宣地僵持成了一幅静物画,最后还是唐昊甩下那本杂志,开口,“你想吃什么?”

这话太耳熟,邹远一时有些恍惚。然后她跟着恍恍惚惚地发现,自己确实将近一天没吃东西了,她被绑来这边后就粒米未进滴水未沾,奇怪的是身体一点也没感觉,大概是因为错愕和愤怒交替充斥了脑子里能抓住的全部情绪,让人无暇他顾。

可现在唐昊一提,她就觉得胃部有些隐隐作痛。

没什么可赌气也没什么可矫情的,撇开那些乱七八糟有的没的,她要先照顾好自己才有力气谋划下一步。想通这点后邹远慢慢睁开眼睛,支起身来。

“随便。”

隔得太远,视线都模模糊糊,唐昊似乎冲她笑了笑,但是又看不清。

 

端上来的是碗鱼片粥,鲜软香稠入口即化,邹远小口小口吃着,强迫自己下咽,跟塞糠皮的感觉也没太大差别,注意力全集中在耳朵上。唐昊走过来的时候她下意识攥紧了勺柄,呼吸也跟着滞了一瞬,好在还有足够的力气控制住自己别抬头。

唐昊倒也没动手动脚,就是站在那里,盯着她把那碗粥喝完了。然后他还是不吭声,邹远心里乱糟糟的,把碗往外推了推,冷声说,“你很闲吗?”

唐昊居然没生气,“你希望我很忙?”

语气太过玩味,像是猫儿正逗弄被自己揪住尾巴的老鼠,邹远沉住气,强忍着不去看他此刻神色,“我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你想换个地方?”唐昊似乎很认真地顺着她的话想了一下,“玄武湖边凉快点。”

邹远突然明白过来,脸色大变,“你没通知百花?”

“如果他们有本事查出来,”唐昊挑眉,“我也不介意让他们知道。”

邹远咬着下唇沉默一会儿,抬头,一星粹亮的光芒在她眼底流过,“于锋会知道的。”

她像是在说一个确凿无误的事实,语气轻松而笃定,丝毫没去在意唐昊因这句话而骤然变黑的脸色。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唐昊右眼角跳个不停,似乎那一小块皮肤下所有的血管和经络都在不住收缩,“我给他挑了块好地方,有山有水,风光大葬。”

“我不信。”邹远的声音静静的,简直能听见回音,“如果是真的你就不会跟我说这种话。”她仰头,针锋相对地与唐昊对视,“你在骗我。”

唐昊的手指痉挛般动了动,邹远不确定他是想动枪还是想直接掐断自己脖子。可唐昊最后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他转身就走,把门摔得震天响。

脾气比以前还差了,也不知道张先生见了会怎么说。邹远漫无边际地想,把头埋在膝盖上,长舒一口气。这一天发生了太多太多事,她实在是累了,方才短短几分钟的针锋相对抽干了她最后一点气力。

她反反复复地琢磨唐昊最后那几句话。唐昊究竟在做些什么?于锋怎么样了?百花怎么样了?唐昊话风里漏出来的信息实在太少,她推测不出个究竟来。

呆了片刻后,邹远起床拉开窗帘。太阳已经彻底没入地平线之下,暮色一层重过一层,染透了整个苍穹,这是个无风无云的夏夜,南半天星河璀璨,千千万万的闪烁的旎哑的光近得触手可及,山丘弧线上都浸着一种近乎于青和银之间的色泽。

她能看见北极星,也能借月色勉强看清围墙外的公路、荒地、以及废弃的平房。可是看不见任何的标志性建筑,没办法推测自己在哪里。邹远有些泄气。

也不知道百花能不能找到自己。

 

邹远在房间里老老实实待了两天,不吵不闹,除了吃饭睡觉外就是看书和眺望风景,相处时也尽量顺着唐昊的兴致来。两天之后,她的活动范围终于扩大到整个二楼。

唐昊甚至允许她进入二楼走廊尽头的一间书房。说是书房,不过唐昊显然很少在这间屋子里办事,书桌桌面上都积了薄薄一层灰。邹远不抱希望地翻检了所有旮旮角角的地方,果然一无所获。

令她意外的是房里整墙整墙的大书柜,从地板打到天顶,满满当当全塞着书,分门别类高低有序,能想到的,想不到的,这里几乎都可以找到,甚至还有不少线装的古籍。做这个书柜的人显然很懂也很爱惜书本,用的是最最上等的香樟木,搁板与搁板之间还夹了防蛀的药片。以邹远对唐昊的了解,别说买这么多书了,跟他说话时多带几个四字成语他都会不耐烦,乍一眼看见这么个布置令她吃惊不小,还以为唐昊离开百花这几年转了性。

不过抽本书出来随手一翻她就知道自己想岔了,扉页上印着鉴章,清清楚楚的四个篆体小字:林敬言藏。

看样子是当年林敬言在呼啸时的藏书室。唐昊也一直懒得清理。

那么,这片庄园大概也是林敬言留下来的产业之一。

手指捋过书脊,小心翼翼压平并不存在的边角卷折,邹远把那本书放回原处,脑子里模模糊糊浮出个念头来。

 

 

 

【七】

 

南京这几天三五不时就下场暴雨,唐昊的脸色也跟着有些阴晴不定。赵禹哲他们几个都以为他在为昆明那边的事烦心,办起事情来个赛个的自觉,半句抱怨都不敢落到唐昊耳朵里去。

只有阮永彬看出点苗头,跟刘皓感慨了一句,“何苦来,出去嫖都比这省心。”

这话刘皓自然是不敢拿去劝唐昊的。说到底,都是唐昊自己的私事。

找来找去一直没找到于锋,一大活人就跟在南京地界上凭空蒸发似的。唐昊给喻文州去了个电话,卢瀚文接的,倚小卖小东拉西扯了半天,半天都扯不到重点。

唐昊心知喻文州这是既不打算撇清干系也不想跟呼啸翻脸,算盘打得两头精,冷笑几声就径直掐了电话,盘算片刻后决定暂时不去管蓝雨那边,反正现在也不会跟喻文州对上,至于以后的事,大可以留待以后再说。

他这段时间一直早出晚归的,进进出出动静颇大。这天回来时已近午夜,邹远还没睡,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膝头摊了本书。玻璃小几上搁着个细颈酒瓶,瓶口敞着,于是空气中就弥漫着一股涩而清冽的果香味。

等走得近了,唐昊才发现酒瓶已经倒空了,透过深棕曲面能看清几面的木漆纹路,剩下一点澄黄酒浆盛在矮脚杯里,不多,酒香也同样寡淡。他端起酒杯闻了闻,又把酒液随手泼在地毯上,于是空气中原本若有若无的气息就骤然浓郁了十数倍。

邹远没动作,连眼睛都没眨上一眨。

唐昊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到认为邹远这么晚没睡是为了等自己,可他刚才在邹远面前搞了点小破坏,心情良好,口头便宜还是要占的,张口就一句,“在等我?”

出乎意料的是邹远合上书本,“是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精的关系,她的语气格外平和,唐昊反倒被她搞得愣了一愣,他盯着邹远打量片刻,脸色正常,没上头,不知道是不是真喝醉了,他从来没见过邹远喝酒,不知道她酒量如何,不过十几度的果酒也就跟饮料差不多,一瓶而已,大概还不至于迷糊。

邹远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在她开口之前,唐昊已经自发自觉地挨着她坐下,手伸过去环上了她的腰。于是两个人都沉默了,维持着一个相互依偎的姿势。唐昊凑过去,亲吻她的头发。

这一刻他们看起来就像一对再平常不过的情侣。

“你想不想换个地方?”唐昊突然咬了咬她的耳朵,含含糊糊地问。

邹远盯着自己脚尖前的那一小块地毯,心无旁骛地研究上面的图案,像是没听见唐昊那句话,过了许久,才回答,“怎么了?”

唐昊又开始玩她的头发,撩起一缕发丝慢慢绕在自己手指上,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我可能会暂时离开一段时间。这边太大了,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我不放心。”

邹远低垂下去的睫毛微微一颤。

“你要去昆明?”

唐昊脸色一凛,邹远没看他,径直说了下去,“要去昆明的话为什么不带上我。你费尽心思算计了我,不就是为了对付百花吗?如今正该是派上用场的时候,我都不在乎,莫非你还害怕担了虚名。”

邹远难得有说话这么尖锐的时候,唐昊听着倒觉得有趣,“哦,你想跟我一起去?”

“难道不是么?”邹远反问他。

“没必要。”唐昊想也不想地说,“你留在南京就好。”

“我不明白……”邹远慢慢地说。

“你不用明白。”唐昊打断她,“跟你没关系。”

邹远瞪大眼睛看着他,眼神中全是困惑的光,渐渐地,又沉落下去,她再次开口时声音也同样沉甸甸的,像是蘸满了露水,“是这样吗?”

唐昊抓着她的手,凑到唇边一下下地亲吻,牙齿在指腹上不停切出细碎啮痕,他玩得不亦乐乎,回答时也就显得尤其心不在焉,“嗯……是啊……你知道就行。”

邹远凝视他,良久,她推开唐昊,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眺望窗外沉沉如铁的夜色。

“唐昊,”她转过身来,神情肃穆,“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到孙先生的事。本来你都要走了,是他把我们都留下来。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他那样的人,为什么会突然在意两个小孩子的去留,可最近我突然想通了,他不是在意我们,他只是在意张先生罢了。”

唐昊脸上表情一丝丝冷了下去,“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真的不懂么?”邹远的语速很慢,语气却足够坚定,“其实是张先生想留下你,孙先生看出来了,就替他开了口。张先生一直很喜欢你啊,你那时候不肯答应他,他也不生气的。”邹远笑了笑,“我想明白这件事后突然很羡慕他们,孙先生总是能知道张先生的想法,而张先生也是一样,这样子的默契,要相互了解到什么程度才能练出来。”

“我对他们不感兴趣。”唐昊生硬地打断她。

“你听我说完。”邹远说,“但是我就一直不明白你在想什么。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走,也不明白你心里究竟拿百花当什么。如果我问你的话你能不能回答我?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到现在也觉得当年张先生对你不够好?”

唐昊的神色格外复杂,而更为复杂的是他的眼神,他看着邹远,眼底是一片晦涩不清的暗光,唇线抿得极紧,迟迟不肯回答这个问题。就在邹远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唐昊突然用了一种斩钉截铁般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想过。”

邹远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不是没想过,”她低声说,“你只是不想承认自己做错了。”

她以为唐昊听了这话会生气,可她猜错了。唐昊连眉毛都没拧上一拧,声线坦然,“那又怎么样?”

又怎么样。错或者对又怎么样,承认或者不承认又怎么样。过去的都已经过去,跟现在,现在所发生的一切的一切都再没有任何关系。

邹远在唐昊的眼神里明确无误地读出了这样的意思。

“你……”邹远突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她还在犹疑时,唐昊已经走了过来,牢牢地抱紧她。

“你为什么总想那么多奇怪的事。”唐昊在她耳边说话,声音里几乎透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没错,我是要对付百花,这个跟你,跟张佳乐都没关系。我留你在这里是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就这么简单。”

梧桐树梢在风里沙沙的响,唐昊的声音也像是浸透了夜风,既沉缓,又旷远,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着你。邹远,我喜欢你,以前是,现在也是。”

邹远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下去了,她靠着唐昊,想哭,又想笑。

“我也是啊……”她喃喃地说,“你这人有什么好的,又混账,又自私。”

她闭上眼睛,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滚落。唐昊低下头,一一吻去她脸上所有滚灼的满是咸与涩的液体。

“没关系。你不就是喜欢我这样吗。”唐昊的最后一个吻落在她的唇角。

邹远在他怀里挣了一下,却没有睁开眼睛。

“是啊。”她低低地说,“我爱你。”

 

 

凌晨四点,天边一抹亮云渐渐晕开了墨一样的夜色。江面上晨雾稀薄,有朦胧的汽灯的光线漫射开来,汽笛鸣声悠长,被江风撕扯得时断时续。

除此之外,似乎再也听不见其他任何声响。

这个城市正沉睡在一片微白的雾霭中,日出之前,天光将明未明,一天之中难得的静谧时刻。江潮拍岸的声音沙沙的,连绵不绝,听得久了,感觉就像是从晨光迸裂的云层下遥遥翻卷而来,还带着点依稀而拖沓的回音。

潮涨潮落中,一艘普普通通的货船缓缓驶向江边的某个码头,停泊,等候已久的起吊工人开始卸货,机械巨臂在空中划着弧线,带着蜂鸣般的噪音。

直线距离不到一百米处,一栋破旧的居民楼楼顶,男人在望远镜里把这一切都尽收眼底。

“走吧,”他对自己的同伴说,“船来了。”

“唐昊一定想不到你会从水路走。”另一个人说,“邹远呢?”

“分别行动。”

“说起来我真的很好奇……”那人意味深长地顿了一顿,“你究竟怎么联系上她的。”

“其实是她自己传消息出来,不然我也不会知道唐昊把她藏在哪里。”男人说,“说实话,我不清楚她是怎么做到的,回头再问她吧。唐昊很快就要亲自去昆明了,走之前他很可能会把邹远转移到另一个地方。”

“那时候我们应该也离开南京了吧。”

“会有人配合她。”男人简短地解释。

对方似乎想起了什么,唇边弧度就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耐人寻味,“你还真是信任她。”

“我只是相信自己的选择。”男人说。

对方不再接话。

他们沉默着,一前一后地走向楼道口。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和邹远的事。”带上铁门时,走在后面的那个人突兀地发问。

“啊……只是觉得不用问吧……”前面那个人挠着头,“你又不会去骗小姑娘。”

“你真是……”男人被这个回答噎得哑口无言,“你究竟有没有什么想干的事?”

“其实还是有的。”

“嗯?”

“比如这件事结束后我想顺便在贵省遛一趟来着。那些文艺小青年不是老喜欢往丽江跑?山清水秀,返璞归真,天人合一什么的。我听说那里家家户户推门就能看见青石砖铺的水渠,里面都是山泉水,清得能直接舀起来喝,有小情侣放河灯,还有风铃和灯笼挂在屋檐下飘啊飘的,想一想,就还觉得满带感。”

“……你说的那都是至少十年前的事了。”男人苦笑一声,“真想住上一两周的话还得去那种没开发的古镇。到时候我带你去找找。”

“算了。你忙你的,我玩我的,大家都开心。”这人摇摇头,漫不经心地说,“要是以后还有机会路过昆明,再来找你喝茶吧。”

他们已经走出了那栋旧楼。地平线上方的天空已经由深墨转成一染莹透得立刻就能化开来的青白色。人的侧脸的轮廓在这样熹微的光线说不上有多立体,却足够清晰。

“好。”男人最后说。

 

他们一同朝码头的方向走去。晨雾未褪,坠而未坠的像一卷倒悬的白纱,越靠近江面,空气反而越是清明,太阳升起的方向,能看见浩浩汤汤的江水之上有晨星闪耀。

那是拂晓的金星。

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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